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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樽市每年900万游客,来了不能不看运河 |
运河之畔,一个世纪前的旧仓库们还在相依为命
没有到北海道之前,就听去过小樽的朋友对这个港口城市赞不绝口:精致美丽的玻璃器、八音盒博物馆、新鲜美味的海鲜……可是,记者心心念念的,却是井上先生特地赴上海磋商采访计划时,提到的小樽运河的市民保卫运动。
车在大雪中驶入小樽,驶过它那酷似上海的一些西洋式石头建筑,并驶近我们怀想的那条潺潺的运河——那是一条清澈而冷冽的小河,在雪花纷扬、乌云四合的背景下,它有一种晶莹的金属光泽。在它的岸边,是一长排高低错落的或乌黑、或浅灰色的砖砌建筑,它们头顶上,往往大书着“大同仓库”、“蓧田仓库”等字样,显出昔日的身份。这些仓库体量很大,风格质朴,鲜有装饰,一望而知是工业时代的产物。虽然每一栋单看起来并无动人之处,但当它们默默地集合在运河岸边,肩挨肩相依为命之际,就有了一种让人感动的力量。小樽运河的金属色,就是被它们涂抹上去的。
这些老仓库,落成于一个世纪以前。当年,为了把小樽盛产的海产品通 过港口运往日本各地,特意修了这条运河,从这些仓库直通日本海。仓库是前门进货,后门出货装上小船,驶往海边的港口,再装上大船。然而,它们繁忙了七八十年以后,渐渐在大型装卸机械应用以后,失去了用武之地,渐渐沉寂下来,成了乏人问津的“鸡肋”。
它们幸而没有全被拆掉。现在,这一道风景,成了城市存在的根由和象征,温暖着今人的心灵。因为有了它们,今天的市民就有了历史的靠山,可以走得更稳当更踏实更有主心骨。
如今的小樽是个观光城市,游客很多,他们都非常喜欢运河和运河边的“鸡肋“们,争相在运河的桥上留影。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条运河险些就葬送在四十年前的堆土机下……
老旧的仓库里,破锅空酒瓶也成了“珍品”
信步沿街走去,惊异地发现,这些昔日素面朝天的仓库里面,如今却隐藏着许多色彩斑斓的小世界:餐馆、酒巴、工艺品商店……
走进一家“愉快生活杂货店”,在裸露的木梁架构之下,陈列的却是一些时尚而精致的日常百货和家居饰物,爱美的女孩子、新婚的夫妇,是这里的常客,为了扮靓青春,给幸福锦上添花。这时候,她们可能想不起来,这里曾是她们的爷爷辈装卸海鱼的仓库。鱼腥味早已散尽,但爷爷们的笑纹还在建筑的砖缝中依稀闪现。
再往前,还有一家更有“味道”的“小樽万国珍品商店”。所谓“万国珍品”,其实是店主从各处搜集来的旧货,如“猫王”的老照片、昔日的铁锚,甚至不少东西就是通常意义的“垃圾”。像汽车的橡胶旧胎、锈蚀的自行车车筐、空空的马口铁水果罐头盒、用旧的铝锅,甚至连好像是昨天才被扔掉的啤酒空听,也被标价200日元(相当于人民币15元左右)。可是,平时扔掉的垃圾,被店主郑重其事地洗干净往货架上一摆,它们就脱胎换骨,统统换上了一副攒眉深思的表情,让人刮目相看,平添几分感慨:哦,这些老朋友,已经是昨天的历史了!平时,我们随手把它们丢弃,真是有点愧对老友了!
这家店的“味道”,散发的正是昨天的气息,这气息对来自中国的记者,却有几分新鲜:这也算是“珍品”吗?我们印象中的珍品,该是唐碑宋瓷、明清书画呵!对工业时代的遗痕,老派的人觉得它太煞风景,新派的人觉得它太落伍,总之都是不屑一顾。但是,我们却忽略了,它们也是历史的碎片呢,拾起来擦试清爽,就仿佛是重读了一段昨天的日记,不无动人之处。老旧的仓库,配上这些老旧的“日记”残片,真是再相配也没有了。
高挂167盏煤油灯的咖啡馆
浅原健藏就是一座旧仓库的主人,他经营着颇具规模的北一硝子株式会社。硝子即玻璃制品,是小樽的名特产品之一。
从浅原先生叙述往事的口气里,觉得他最得意的事,恐怕还不是他把一家不起眼的玻璃作坊扩张成一个拥有工厂、餐饮及观光产业的连锁公司,而是他在高中时就积极参与了运河的市民保护运动,并极聪明地将这座旧仓库改造成了风格独具的咖啡馆,让其他人都群起效尤。
这座旧仓库的走廊,就是当年运货的通道,承载运货车的两条铁轨还清晰可见。浅原先生特意挪开咖啡座,指给我们看,这建筑的基座是石砌的,很结实,上面用木架搭成筋骨,紧贴着石砌外墙。石墙是砂质岩,质软且具保温效果。这种建筑兼具美国和日本风格,实用,造价低,建造速度又很快。这一带的仓库,基本上都是同一式样的。
20年前,这个仓库才光荣“退休”。当时已经在热衷于运河保护运动的浅原先生,着手将之改造,主要构造一仍其旧,只局部略作改动。一部分成了咖啡馆,里面不用电灯,点了167盏煤油灯照明,咖啡凳用的是旧式的木头酒樽。那些煤油灯闪闪烁烁,构成流离妩媚的光之网,网住的是昔日的温情与浪漫。那淡淡的煤油味儿与浓浓的咖啡香气搅和在一起,竟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暖意,隔绝了严冬的寒冷。而茶客的喁喁细语,甫一出唇,便散落一地,与昨天的历史两相调和,难舍难分。
仓库的另一部分,做了“北一硝子”玻璃器精品的展销厅。
浅原先生满意地看着他的咖啡馆,说:“我把仓库这样重新装修,在这一带算是第一家。大家看了,都很惊讶:哦,这房子还可以这样利用?后来,一家家店都在旧仓库里开起来了。呵呵,这么好的东西,谁还会去拆掉它们呢?”
他回忆道:40年前,正值日本经济的高速成长期,每年GDP的增幅都在5%以上,现代化的浪潮冲击得人心浮动。小樽的地方政府和企业界都动议要填掉运河、拆除仓库,修一条宽阔的干道,以便往来物流的畅达。不少仓库已经成了“刀下之鬼”。一些画家、学校的老师们,看着日渐残破的运河,自发组织,形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运河市民保护运动,成了当时轰动全国的新闻。
最终,市民胜利了,运河保住了。容光焕发的小樽,斜倚着旖旎的运河,迎来了观光业的极大繁荣。
山口保先生:市民运动的力量,不在反对政府,而在积极的建设性意见
正和浅原先生聊得热闹,小樽市议员、市民运河保护机构的秘书长山口保先生也匆匆赶来,与记者探讨城市改造的话题。
当年年轻的小茶馆店主山口,是这场民间市民运动的积极参与者,现在,运动的目的已经达到,运动组织却没有寿终正寝,而是转成一个常设机构,并且与政府积极合作,参与小樽现在与未来的城市规划与建设。
山口先生强调,我们的运动并不是要反对政府,我们是积极的建议者。
他坦率地承认,日本在城市改造方面是个失败的先例。东京、大阪等大城市已经没有旧时模样,完全被风格单一的高楼大厦所淹没。“1960年到1970年之间,日本就在大拆大建,各地都在搞旧城改造,忙不迭地拆、拆、拆!”他甚至把那一场建设性的“破坏”与战争的浩劫相提并论。日本很早就有了《文物保护法》,针对的是奈良、京都、镰仓那一类的古代文化遗产。而小樽的运河及仓库这种在一个世纪以内的历史建筑并不在其列。
70年代,在大拆大建中,也发生了数次有名的保护运动,例如长野的“妻笼宿” 驿站行将被拆,就是被市民们强行制止了。政府开始注意到这些事件带来的警示意义,1975年,出台了《传统建筑群保存地区指定制度》,对控制滥拆滥建起了一定的作用。
但小樽政府当时没有将运河及仓库群申请加入“保存地区”。因为一旦加入,这些建筑便不再交付“固定财产税”,政府将损失一大笔税收,还得支付一笔不菲的保护费用。政府的小算盘被市民们识破,市民运动的胜利成果之一,就是于1992年通过了一部地方法规《小樽市景观保护条例》。
山口先生强调说:“我们让政府看到,发展地方经济不光有加速物流速度这一条路,保存历史,使小樽的观光客激增,也极大地刺激了经济的发展。虽说政府觉悟得慢了一些,但最终还是合作的。”1970年的时候,小樽每年有170万的观光客,但其中只有5%的客人是来自日本内地的。1992年观光客就增加到400万人,让政府叹服了市民们的远见。如今,小樽每年观光客的数字,已经上升到900万之众!
从小樽的运河,想到了上海苏州河的命运
小樽这条运河的命运,让记者不由联想起命运非常相似但最终结局不同的上海苏州河。
苏州河当年也是上海港通往内河航运的黄金水道,河畔也是仓库环绕,繁华热闹。后来,航运功能弃用之后,苏州河成了一条脏臭的死水和贫民窟聚集地。如今,苏州河消灭了黑臭的同时,却也在彻底地消灭苏州河的历史。两岸蜡烛般插满新建的高层商品房,将狭窄的苏州河变成了盘曲于高楼大厦之间的一条蚯蚓。
幸而现在也已经有人认识到苏州河及其残存仓库的价值,不少画家将画室和展厅设在那些老旧的仓库中,给苏州河添上一抹艺术的余晖。最近,一个在保存残貌的基础上、重现苏州河昔日繁华的规划正在进行之中。
山口造先生虽未去过中国,对中国的城市改造却并不陌生,“因为和日本太像了!”他对苏州河的命运并不乐观,“想保存旧城风貌,除非能解决交通问题,否则很难。你护住旧的,就意味着某一处交通的瘫痪。除非你不许车辆进城。”
在欧洲游历过两年的山口,希望中国的城市不要像日本的东京和大阪,而要借鉴欧洲城市的经验,“他们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完整的历史延续。为什么?因为限制机动车进入旧城,用地下铁或有轨电车传送客流,引导市民住在郊区,并且在郊区地铁站建大量的停车场。这样,绝大多数人是乘坐公共交通进城的。”
“经济发展确实是主题,”山口最后说:“但还是应该为人类保留更多一些温和的文化。城市,应该是来自各地的人们交流、享受的所在。”
他说得对。城市要让历史在这里交汇,而不是粗暴地斩断文化命脉,让历史在此跌落现代化的悬崖,一命呜呼。
不过,山口先生的提醒可能已经太迟了。中国的大城市已经走上了如东京、大阪一般的不归路。或许,还没来得及大拆大建的一些中小城市,还有可能像小樽一样,从堆土机底下挽救城市的昨天。
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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