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国民性
唐晓渡(唐):我从不同的途径了解到,您在当代日本被称“惟一的‘国民诗人’”;然而我读您的作品,却强烈地感受到您始终关注着“沉默”之于写作的重要性,用您自己的话说就是:“为了生存,诗人不得不用语言和沉默作斗争。”在这一意义上,也许可以说“沉默”是您写作的真正母题,而您所有的作品都是和沉默的对话。我甚至认为《旅之7》开头的两节表达了您的诗歌本体观:“岩石和天空保持着均衡/有诗/我却无法写出//推敲沉默/没有抵达语言的途径/推敲语言/抵达这样的沉默”。我的问题是:作为“国民诗人”当然意味着具有广泛的影响,这是否和您写作中对“沉默”的深切关注有点矛盾?您个人怎样看待二者的关系?
谷川俊太郎(谷川):我被说成是“国民诗人”,说明我有很多读者,从小孩到老人,各个年龄层都有;还有一个缘由,就是我的很多作品被收进了各种类型的教科书。之所以得到这么多读者的共鸣,大概是因为我把日本人独有的感受性通过语言表现出来了吧。日本人为什么一般很难让人产生信任感?因为他不爱说话,更多地通过心灵感觉你在想什么做什么。作为日本国民的感性,比如说设计一个庭院,我们和欧洲是不一样的,日本人倾向于简洁朴素,这是日本人追求的美。俳句是世界上最短的诗歌形式之一,为什么日本人会喜欢?就是因为俳句是一种沉默的形式。在这方面,我与日本普通国民心意相通。我认为诗歌的根源就是沉默,包括现代诗。我是在这种意识下进行写作的,一直到今天。
唐:这是个很有趣的话题。您实际上谈的是诗歌和所谓国民性,包括公共性的关系:一种内在的包容,而它的根基是沉默。
谷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暂不说“沉默”究竟意味着什么,先谈谈我的变化。与别的诗人不同,我在开始写诗的时候就怀疑诗歌。大部分诗人都觉得诗歌很伟大,要成为优秀的诗人,而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为优秀诗人。我是从最现实的出发点开始的,想通过诗歌写作来生活。我把写诗看成是最值得怀疑的工作。想想农民、木工,农民的根是大地,木工之本在于加工木材,而诗人的根是很抽象的,看不出来。再往后,对诗歌的怀疑变成了对语言的怀疑。我没有把诗歌作为理想,我在思考如何让更多的人与我的作品产生共鸣。比如说很多诗人追求思想和知识,他们的根在这里;而我认为诗歌的根在沙漠、荒原之中,简单地说,是在文明之前。年轻的时候我对沉默的认识也是很模糊的,随着写作经验的增加、年龄的增长,我意识到沉默是在语言没有形成之前的东西,是一种混沌状态。
唐:正是沉默,或者说前语言的混沌状态,使诗成为“不可言说的言说”,它和现成的思想和知识永远不是一个东西。中国古代诗人陶渊明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说的也是诗的前语言状态:好像充满了意义,但是说不出来,或不知道如何说,而这就是诗的根。然而另一方面,写作本身是一个很自觉的过程,要赋予沉默以一种形式,要让它出声。这个时候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具体的知识,包括典故之类,当然还要看你怎么用,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您的诗显然是不受思想知识左右的,而我感兴趣的是:您为沉默赋形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这里有两个极端,一是超现实主义所主张的“自动写作”,一是理性主导的“苦吟”式写作,请问您更多地倾向于哪一方面?
谷川:我是不依赖理性进行诗歌写作的。与其说我对语言产生意识,不如说我对前语言那种混沌状态产生意识。简单地说,我回到前语言那种混沌状态,在那里等待语言的诞生。这是说我的追求,是有意识的;真正动笔时,我会尽可能扔掉这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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