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一周 第四天
日本 三岛由纪夫 《丰饶之海》
三岛由纪夫是日本最伟大、最古怪的作家之一,他的事业如流星闪过天空。他是一位小说家、剧作家、诗人、演员、电影导演,在他1970年导演那场惨烈的自杀仪式、四十五岁死于华年之前,他写作了三十多本小说和五十篇剧作。作为一名右翼民族主义者,他私募民兵,想要启蒙国民来抵抗日本日益增长的西方化倾向,让天皇重新执掌政治权力。他急于改变日本文化的方向,也日益厌恶年岁增长的感觉。他约见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总监,到达总监部之后,他与四名追随者关闭房门,将总监捆绑在椅子上。然后三岛在阳台上向院子里的自卫队士兵发表演讲,鼓动他们参与他的行动,发动一次军事政变。
事情正如他预料得那样,演讲并没有说服那些愤怒的听众,他回到房间里,切腹自杀,并指挥随从做介错人,砍下他的头颅。
在那天早些时候,他完成了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写下最后一句话,结束了《丰饶之海》四部曲。这部巨作由四部小说构成:《春雪》《奔马》《晓寺》《天人五衰》。这个四部曲的标题具有反讽效果,以月球上的一个区域命名。四部曲跨越从1912到1975年的半个世纪,主人公是松枝清显,他在第一部结尾就死去了,此后重生三次,其中一次化身为泰国公主金让。这次重生给三岛以机会,让他可以探索自己复杂的性意识,以及广阔丰饶的亚洲。
在将前现代的亚洲历史融入全球现代性景观方面,《丰饶之海》几乎可以算是一部百科全书。在写作这一系列小说期间,三岛造访印度和泰国,他与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探讨农业发展问题,并参观庙宇和探访河边火葬仪式。同样重要的是,他也从小说塑造的世界、日本以及西方文学的资源中汲取大量灵感。在这方面,我们可以看到他两个主要的互文文本:紫式部和普鲁斯特的作品。
《春雪》中,三岛通过对《源氏物语》作出尖锐的重构,讽刺了日本生活的新旧制度。平安朝的文学和社会遗产体现在正在消极中衰朽的绫仓家族身上,小说的女主人公聪子就是绫仓家的孩子。明治维新后的西方化时代,则体现在清显的父亲,愚钝的松枝侯爵身上,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充满讽刺。三岛的致命之处,是他对复兴明治维新之前光明的日本形象有着过度的幻想,但他对绫仓的刻画则表明,根本不可能重建已逝的传统。结果,三岛在古老的亚洲和现代西方文化之间,建立了一个复杂的三角关系。
三岛笔下的清显是一个反英雄,他就是一个没有生活目的的源氏,他第一次和聪子做爱,就是在一幅绘有《源氏物语》图样的屏风后面——很可能是那种六扇屏风,上面装饰的都是紫式部小说中的意象。
但是清显却对聪子一直没有感觉,直到他经历一个微妙的时刻,开始回忆往事。他总是延迟向聪子求婚,直到他得知聪子与天皇的第三子治典王殿下订婚。清显没有为此而伤心欲绝,反而隐隐对这结果感到满意。他把儿时与聪子习字时写的卷轴拿出来,这时他突然记起来当年因为赢得平安朝的棋牌游戏获得皇后恩赐的菊花点心:
他清清楚楚地忆起了当年玩“双六”时获胜,由皇后赐给糕点,他用小牙齿咬了咬融化了的菊花瓣红色变得更红,然后白菊的冰冷的雕刻般的棱角,从舌尖接触到的味道像甘泥泞似的。那一间间昏黑的房间,摆设着从京都拿来的皇宫式的秋菊屏风;寂寞的夜晚,黑发映衬下的聪子的小小呵欠,这一切他都记起了,荡漾着寂寞的优雅。清显感到自己一点点把身子向连瞧都不敢瞧一眼的一个念头靠过去。清显心里涌起一阵高音喇叭似的响声:“我在热恋着聪子。”
(引自《春雪》唐月梅译本,略有改动,下同)
当菊花点心在清显的舌尖上融化时,它变成了普鲁斯特著名的玛德莱娜点心在日本的化身。而普鲁斯特已经用日本的词语形容过这种感受,将其比作在一碗清水中伸展开花的折纸,这时“整个贡布雷和它周围的景色,一切的一切,形态缤纷,具体而微,大街小巷和花园,全都从我的茶杯里浮现了出来”。
(引自《追寻逝去的时光:去斯万家那边》周克希译文)
菊花点心不仅引出清显失落的儿时记忆:他由此进入一个充满普鲁斯特欲望的新宇宙。他意识到正因为聪子已经遥不可及,她才最终变成欲望的对象,正如我们在斯万和奥黛特那备受折磨的爱情,或马塞尔与阿伯丁的恋爱中看到的那样。正当清显意识到那点心引导他重获过去的时间,这种力量给他带来压力,“回想起来,他的净是游移不定的肉欲,无疑在悄悄地不断寻找这样的强烈观念的支柱。为了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使命的东西, 他费了多大的努力啊!”他现在开始约会聪子,与她开始一段秘密、却致命的恋情。
后来发生的却不是对普鲁斯特的简单模仿;对于三岛而言,那不会好过清显那粗俗的父亲所代表的愚蠢的西化。普鲁斯特只是作为导体,让故事回到紫式部的世界,但是用新颖的现代主义方式呈现出来。小说自始至终,清显总是做神秘的梦,但这些梦不像在普鲁斯特或弗洛伊德笔下那样,提供他们赖以追忆往事的路径。清显的梦没有揭示被压抑的过去的记忆,而是提前透露出他未来的重生,小说接下来的几卷正是描写这些轮回。清显的梦所揭示的,可以算是追忆还未发生的事情,虽然他和我们都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在四部曲中,是清显的好朋友本多繁邦在观察着清显和他轮回转世的化身。本多最终发现了转世的模式,当清显最后一个化身在《天人五衰》中死去之后,本多得以了解轮回最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本多去拜访已经削发为尼、八十三岁的聪子,但却发现她对早年与清显的恋爱已经毫无记忆了。她问本多: “您真的在这世上见到过清显这个人吗?而且,我和您过去的的确确在这世上见过面吗?”这部最具普鲁斯特风格的日本小说没有让本多回到重现的时光,而是抵达一个“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这就是本多在小说最后时刻的思想,小说在此结束:“庭院沐浴着夏日无尽的阳光,悄无声息。”三岛在1970年11月25日写下这句话,这也是三岛在手稿上标示结束全书的日期,就在这一天,他出去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自杀仪式。
虽然本多觉得自己来到了“既无记忆又别无他物的地方”,我们也可以说这个普鲁斯特式的漫长绕行,让我们来到一个特定的文学地点,即松尾芭蕉喜爱探访和描写的“诗歌地点”在小说上的对应物。事实上,三岛的小说把我们带到《源氏物语》的结尾。聪子宣称她不记得与清显的爱情,这里映照出紫式部那部杰作的结尾——或没有结尾的结尾。《源氏物语》最后的女主人公浮舟,逃离了源氏的孙子匂宫及他名义上的儿子薰之君设下的陷阱。浮舟藏在一间寺庙,声称记忆全失,隐藏了自己的身世,她坚持要削发为尼。
紫式部未完成的叙事,在薰之君密谋要把浮舟抢回来的时候结束了。我们不知道她是否能成功从这个世界上逃离。但三岛让聪子做到浮舟未曾做到的事,她成功地放弃了世界。她告诉本多,“记忆这玩意儿,原本就和变形眼睛差不多,既可以看取远处不可能看到的东西,又可以把它拉得近在眼前。”本多吃惊了,吞吞吐吐地说:
“可是,假如清显压根儿就不存在……那么,阿勋不存在,金让也不存在……说不定,就连这个我……”
住持的眼睛第一次略微用力地盯住本多:
“那也是因心而异罢了。”
三岛将佛教转入存在主义,甚至虚无主义的方向,他利用普鲁斯特,借新词重现平安朝的世界,与此同时,他利用紫式部将普鲁斯特也解构了。这双重努力让三岛免于依赖这其中任何一种传统,虽然他从西方和日本古典传统都汲取了灵感。正是古代和现代、亚洲和欧洲传统的不可调和,成就了三岛对世界文学最大的贡献。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