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花事,随着最后一朵樱花坠落,已经结束。 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樱花已经淡出花界。扎粉白头巾,举着红樱刀的花神部队,已经越过九州、四国、本州和北海道,深入北方的河。
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落在水里,落在女人的头巾上,风吹着,呼啸着,就像大部队开拔,一声号令,所有的樱花都迈着整齐的步伐,用一种团队精神,说走就走,决不拖拖拉拉,几天之后,便踪迹全无,不知去向。
令古道、溪水,令啼鸟、东风、令赏花的人嗟叹不已,感伤不已。使长在盆里,供养在玻璃瓶里的菊花、玫瑰、百合和康乃馨,永远想象不出,世界上,竟有那样的花,那样的境界,那样的轰轰烈烈。
樱花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语言,我甚至来不及向她道别。
回忆花开,她绽露的芳心令我惊喜不已;记得,每一朵都像一个初吻,使人难忘;如今见花落如同分手,留下粉红的回忆,亦无可奈何,这正如人生。开也好,散也好,冥冥中自有一种外力主宰着、轮回着,周而复始,我们都是轮回中小小的一环。
但我仍然希望,希望她那把那段心情埋藏好,要埋藏得深一点,隐秘一点,不要让人知道。孕育在心里的这种秘情,有时候甜蜜得让人难受,真想让人分享,但理智在不停地低语:这是说不得的,哥哥。
世界上的花,酒后的真言,都隐秘的多,开出的少。一个朋友因爱情的烦恼喝了很多酒,已经烂醉,口吐白沫和乱言。他说:
“曹旭,你以为,以为我喝,喝醉了吗?我告诉你,我没有醉,我写给情人的五十万字情书,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 只有诗人,在落花的天气里,开始感伤。
每年,花儿为什么要开放?
鸟说:不知道。
也许,为了吐露内心的芬芳?为了笑靥和美容?为了风流的生活?或者,为了老树精神上的需要?为了三月烂醉的境界? 但是,为什么要喝酒呢?也许喝酒就像花开?春色着人如酒?就像赏花的人,为了增加生命的密度?体会花的感伤,酿造坠落的悲情?越想,越觉得自己也像一棵树,一朵花,到了快飘零的时候,春风吹开的花世界,又被春光收拾去。
据说,只有佛国是永恒的,佛国的净土,一尘不染;纵然有落花,深达四寸,像《无量寿经》上说的:风吹着散乱的花,洒满佛土,随着颜色的深浅不同,渐次铺展;但佛国的落花,是有生命的;她色彩庄严、艳丽,光泽柔软、宜人,馨香芬芳、馥郁;你要是不当心,脚踩在落花上,你的脚就会陷下去四寸;但只要你及时拔脚,落花又复原如故,真是一派令人闭目神驰的美丽景象。
但那里的花是莲花,不是樱花;那样的境界,一般人去不了。在人间,只能学林黛玉唱《葬花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年年看花,年年花相同;但看花的人不同,心情不同,白发、黑发不同,今年看樱花,一起去看的朋友,又少了几个,有的回国,有的到东京或其它地方去了。人一离去,犹如花之飘零,没有人记得,没有人提起,落在泥土里。
这正如日本文学,是伤感的文学;日本的歌,是小酒店的歌。所有的落英,都落在书卷上,落在小酒盅旁,落在酒坛子里,和梅子在一起。
春天成了酒,梅子腌渍起回忆。残樱呢?落红呢?她们在哪里?
─—她们和伤感的情绪一起,进入了日本文学,变成了和歌和俳句里隽永的华章。
作者——曹旭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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