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离开箱根的时候竟然是万里晴空。从东京成田国际机场接到作家莫言,一路飞车,直奔东京市内,沿途秋雨绵绵, 乌云重重, 车速似乎也滞缓下来。当晚抵达酒店,天似乎已经放晴,可夜色降临,街头的霓虹灯纷纷亮起,光影如波,好像夜晚跟白昼并无明显区别一样。
晚饭过后,我忽然接到电影导演田壮壮的电话,说他正在涩谷的NHK做一部高清电视片的后期,大家远道而来,何不聚首?莫言感叹:“多巧!这可是随处见仙人呀。”
于是,我们赶到涩谷附近的一家酒吧,内饰朴素的店内,有一盏通顶的吊灯,光线犹如午后东京的雨天,发出一面暗光。灯下除了田壮壮以外,还有作家阿城,他还是叼着他的老烟斗儿,笑眯眯的,坐在沙发里象一座小山包。莫言笑道:“你瞧,这不又多了一位仙人吗?”
大家在欢言笑语中, 品茗酒水,消解旅途疲劳。这是莫言出游箱根前一天深夜的聚会,用阿城的话说,这叫“往东京扎堆子”。
箱根,日本著名的旅游景点,自从江户时代以后,文人墨客纷至沓来, 山里的温泉也逐渐有了名声。清幽的环境,远处的富士山尽收眼底,据说把这座山比喻成“天上倒挂的扇子”的名言,就是从这景观中获得的灵感。箱根有芦之湖,水光空灵,波平如镜,经常引发诗人的多感,在日本文学中,箱根也是一道别致的诗歌风景线。久居邻邦,我对此的理解不外乎是因为喜欢文学而已,至于是否跟作家莫言说这些事儿,我想了想,还是免了吧!
次日,我们驱车从东京出发,沿首都高速道驶入小田原收费公路。车行驶到路口,转为一条直达箱根的窄道,车速开始减慢了,莫言却睡意乍起,将近2小时的行车旅途,对他来说,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也许就象一首完整的催眠曲一样,当窄道塞车的时候,我看他已经入睡了,嘴巴是半张着的,但没有打呼噜。
车终于开到了目的地,一之汤温泉旅馆。旅馆的门帘儿紧贴窄窄的道,车不打掉头就无法开进停车场。旅馆的小伙计一边冲我打手势,一边高声喊“往左再往左”,诱导车的方向。车打了几次回轮儿,顺利地停入了泊位。这时,莫言猛醒,大声问:“这是谁呀?又把我的小说放跑了?”
我心里知道,其实从昨天一到东京,莫言就已进入了出游的状态。他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出游”这个字眼儿对他而言,指的是小说里还是小说外?有时,他少言寡语,比如坐缆车往箱根大涌谷上攀登的时候,他只是笑笑,眼睛也看得很远,一言不发。有时,他滔滔不绝,比如从温泉洗澡回来,酒热耳酣,没多一会儿,他就变成了一个绘声绘色讲故事的人。
一之汤旅馆是家老店铺子,创业370年。日式客房的外面是早川溪谷,流水碧沙,百草丰茂。初秋的清晨,丛林间不时有成群的蜻蜓飞舞。有一只蜻蜓偶尔停到了窗阁的一角,这时正是莫言躺在榻榻米上睡回笼觉的时候,他的睡眠似乎不好,可整夜听泉,反倒心静。据他自己说,在北京睡回笼觉的时候并不多。
稍候,大约只有10分钟的样子,莫言坐起来了,摇摇头,双手斜举。听上去,我没有觉得他出声,无非是吐了一口气而已,可恰恰就在这一瞬间,那只窗阁上的蜻蜓忽然飞起,匆忙的飞行说明了它的惊慌。于是,我跟莫言说:“窗户这么远,你出口气居然把蜻蜓都吓飞啦!”
他听后,一边揉眼睛,一边回答:“别瞧它飞成那模样,刚才还在我的梦里爬我的鼻尖儿呢!”
说完,他向窗外望去,想找回那只飞走的蜻蜓。微风飘拂,蜻蜓却已无踪无影了。对此,我没再说什么,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跟莫言异域出游,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对他旅途上的所感所思也能略有预知。莫言是优秀的小说家,跟他一起旅游,有时让你无法划清小说与现实的界限。
1999年秋天,他第一次访问日本,我做向导,去川端康成写作《伊豆舞女》的旧址,这是山涧溪谷旁的一幢木制旅馆。当时住店的人并不多,一大早好像只有我们泡温泉,我不如他经泡,先到日式餐厅吃早饭。不一会儿,他穿着日式的棉布浴衣走进来,小声对我说:“刚才那温泉的木门是自个儿开的,那绝对不是自动门,可它自个儿开了,从左往右开的,在我眼前开的。”
莫言这么说,看上去是镇静的。可紧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和我都大吃了一惊。原来放在纸带子里的一次性使用的筷子,在他拿出来的那个瞬间居然劈开了,而且还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事隔多年,同样是温泉旅馆,同样是幽山丛林,我问他这次会不会还有怪事发生,他笑了笑,答道:“不会有了,一是这儿人多,二是箱根没有川端康成。” 听了他的话,就好像川端从来没自杀,至今还活在多年前我们去过的伊豆半岛一样。
箱根旅游是舒适的,虽然天气不做美,阴雨丝微,但走在乡间小路上的那种轻快能让人获得一种不属于都市的感觉。尤其从一之汤旅馆走出来,沿着山路往上爬,从远处看到“塔之泽”站牌的时候,才知道过山的小列车一直跑在我们的头顶上,路长且曲,险处还有激流直下,自然别有一番美景。
莫言说:“我出游得越长,越觉得跟上次来日本的印象一样,时间把我硬拉回到上次,上次和这次跟昨天和今天一样近。” 的确,他的这番话很适合目前的日本,尤其对一位游客而言,日式的情调一方面继承了悠远的传统,另一方面也是对都市模型化的一种软背离。箱根有一句口号,叫作“我们是乡里的街道”,据说这句口号已经延续了数百年。
莫言和我离开箱根返回东京的当天,天是突然放晴的,而且,放晴的那个时刻十分巧妙,正好是我们的车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连日的雨天就跟做假一样,一点痕迹也未留下,漫天的阳光,暖暖的,分外温煦。不知为什么,我开着车,忽然想起了那晚的“仙人”聚首,还有阿城的那句话“往东京扎堆子”。
车上了高速,我再看莫言,这才发现他早已经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