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盛开的时候,我就感伤了,很少有人会这样,但我会。此时在我心里,有一种中年人对绝望爱情一样甜蜜的伤感。
京都鸭川宽阔的河堤上,樱花飘零了,那一次,我路过河沿。
在一株高丈余,树形如伞,落英如雨的樱花树下,有如茵的碧草;碧草上,铺着一张米黄色的榻榻米。
五、六个穿和服的日本女子,以极其优美的姿势团团围坐在榻榻米上,身前是花,头上是花,中间是一壶酒,酒壶边,放着描绘着金彩的螺钿漆盒,里面装着日本小点心,构成一片有樱花的风景:
她们面对着鸭川,在很优雅地看樱花,品茶,品赏小果子,品赏对方身后的远山、近水;不知道自己和身后的樱花、川流,同样变成一片被对方欣赏的风景─—那是四月的中旬,一个阳光很灿烂的下午。
我从来没有见过人与花与山与水,这么和谐美妙地融合在一起。为了不惊动她们,我放慢脚步,走过河堤─—在她们欣赏樱花的时候,欣赏全神贯注地她们;我记得,她们身上的和服是粉红色的,和身边樱花、她们的笑靥映成一片。
很少有人在河堤下行走,她们见我客人般地朝她们走去,有几个站起身,有的腾挪出位子来,笑着和我招呼,请我坐在她们中间,参加她们的小聚。
假如有人以为,她们围坐着,是因为她们之中谁在过生日?这就是俗人;俗人的思想、行为,严重地亵渎了美,而且,这群美丽的女孩子就会消失。
她们坐在春和景明的屏风前,一点点功利的目的都没有,一点点世间的杂念都没有;纯粹是对美的领悟,对樱花的品鉴;要说过生日,那是樱花的生日;美丽会在美丽人的眼睛里,成为一种永远的节日。
我的笑容包含了理解,从我的笑容中可以知道,我不是俗人。
但我也没有坐下去,因为她们太纯洁,太美丽了,在一群天仙般的她们中间,我不配。我太粗鄙,我只能大孩子似的,傻傻地站在她们中间,站在唐诗宋词的意境中间发愣,远远的山,浅近的水,鸭川其声潺潺,我满心喜欢地看着这一切。
一阵风来,樱花开始纷纷杨扬,风有点斜,有点偏,有点旋转,樱花便随之起舞,也斜,也偏,也旋转起来。落在河里,落在如茵的草地上,落在米黄的榻榻米上,落在日本女孩子粉红的和服上,落在她们乌黑的发髻上,风过去以后,她们振起,拂衣,弹去身上的花片,互相捡对方肩上、头上的落花。
诗歌,摄影,绘画,代替了以前在叶子上写白纻歌。她们谁会写诗歌?我对她们说:我会。
抬头,也有日本人在川原上走过,但没有人欣赏她们,除了路过河堤的我,除非吹过河堤的风,没有人注意她们,没有人爱惜她们;日本男人太劳累?审美能力下降?没有时间欣赏。
无人欣赏的孤芳,最寂寞。在咖啡店里,我经常看到,劳碌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奋斗了一辈子的日本妇女,年轻的时候,没有钱,等有钱的时候,老了。她们坐在咖啡店里,互相依偎着,品赏咖啡,也品赏对方的白发,让初到日本的我,望若神仙,并产生一种怜悯,感觉到她们的内心,充满对美逝去的伤感。
等第二天,我又去河堤,寻找她们,一切便已成为过去。
只见树还在,鸭川在流,但是,草色凌乱了,米黄色的榻榻米不见了,榻榻米上面的酒壶、漆盒、小果子不见了,穿和服美丽的日本女孩子不见了,也许已经变成妇人?妇人又成老妪?因为落红已经像几经涨落的潮水,满鸭川在夕阳下,一片狼籍,一片飞絮,一片残红。花事过了,全京都城所有的鸟,都尽情地啼叫,尽情地悲伤,尽情地歌唱:难道,京都,春天,就这么匆匆一瞬么?
这使我怀疑起来,昨天在这里见到的,是日本京都的女孩子吗?女孩子怎么会一色的和服?一色樱花的脸色?舞动仙袂,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我站在原地,惊喜地发现:我是遇仙的秋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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